崔勇是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国内知名的水下考古专家,他从事田野考古和水下考古工作30多年,参加和主持了多项大型遗址、墓葬、窑址、沉船和水下遗址的调查和发掘。参与了“南海1号”宋元沉船的调查、试掘和整体打捞。过去15年,他一直在关注西樵山石燕岩遗址的水下考古工作。这是一个最早开采于宋代、大规模开采于明清时期,因意外被地下湖水淹没而完整留存下来的采石场。在崔勇和团队的持续科考下,这个遗址在2019年入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崔勇进行水下考古已经有33年,和他同一批的水下考古人员都已经陆续退休了,唯独他还坚持在考古第一线,至今他依旧坚持亲自下水。明年,崔勇就要退休了,但他还是难以割舍自己付出了这些年光阴的水下考古项目。在他看来,这个面积达上百万平方米的水下遗址,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古人类工业遗址,将来完全有条件申报世界遗产。虽然自己快退休了,但依然可以为这个水下考古项目做一些事情。因为这是自己一辈子的挚爱所在。昨天,崔勇向记者讲述了自己西樵山石燕岩水下探索“古代矿坑”的故事。

崔勇在石燕岩进行考古
在崔勇的记忆中,西樵山有个采石场形成的山洞,他很早就知道。“以前石燕岩里面是可以划船的,我上中学时就去过。我一直想去探一探,只不过当时条件还不成熟。”
潜入40米深洞穴 意外发现“水底龙宫”
2006年的一天,已经从事水下考古将近20年的崔勇将西樵山石燕岩的信息告诉了技术合作伙伴张松、董国亮等人。于是张松、董国亮和几个伙伴带着潜水设备,就下到了水下。他们也成为国内最早一批对西樵山石燕岩进行水下探测的专业人员。“其实,当时发现这个‘水底龙宫’,完全是个意外,因为下水之前我们也不知道水下有什么。”随后他们又将这个信息反馈给崔勇,并带着他再一次到访水底,当崔勇背着压缩空气潜入水下时,发现有一排整齐的石梯,他沿着石梯往下潜,逐渐接近洞底。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一个古代采石遗址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个石场规模巨大,光是一个洞就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大洞连着小洞,错综复杂。”洞穴周围的岩壁上还有被凿子等铁器凿过的痕迹。
越往深处,崔勇越被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震撼到了:水下采石场的一个隔间,比几个足球场还要大,一面垂直的采石墙向水下延伸。生产区、生活区和多个小洞穴错落有致。即便是崔勇这样经验丰富的科研人员,第一次进入这样 水下龙宫,也像进入了迷宫一样。

大概花了半个小时,随身带的潜水手表显示,深度已经有30多米。潜到洞底往上看,整个洞穴足足有10多层楼高,在洞穴的不同高度的石壁上还插着一些手臂粗的木棍,崔勇推测,这应该是古代工匠搭架子登高所用的“脚手架”。
崔勇还在水下发现了几个十余米高“石屏风”,和离石燕岩不远的陆地“石屏风”一样,也是用来分界的,由此也可以推测,当时在石燕岩采石的肯定不止一家,而很多家作坊在同时作业,大家以屏风为界划定范围。

第一次下水,就让崔勇喜出望外。他没想到,石燕岩幽暗的岩洞下,竟然暗藏着一个洞穴,从水面往下,垂直深度竟然达到30多米,可以容纳几百人同时作业,这显然不是天然洞穴。崔勇说,第一次潜入时,他无法准确预估这个被水淹没的地下岩洞面积有多大,目测大约有几十万平方米。“一开始,我试图通过手绘的方式画一张岩洞的地图,后来我发现,主洞连着支洞,实在太难手绘了。于是就放弃手绘了。”
崔勇告诉记者,洞穴潜水是潜水中最危险的分支,因为洞穴结构本身复杂多变,对潜水员的呼吸方式、水下动作、潜水设备都有着更高的要求。洞穴内由于没有阳光照射,水温极低,比海底温度更低。如果不经过培训,潜水员长时间在水下工作,很容易失温。
由于洞穴的水底能见度非常高,但水温很低,对潜水人员体力消耗很大,潜水人员一旦在水下发生不测或遇到供氧不足等危险时,靠自身浮力上浮后,可能遇到的还是灌满水的洞穴,很可能无法抵达水面而窒息身亡。第一次下潜,崔勇大约在水下呆了一个小时。背着月100斤重的两瓶压缩空气,朝着未知的深水区一点点迈进,崔勇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他介绍说,一般的潜水活动,潜水员背负的不是氧气,而是压缩空气,与空气的成分差不多,其中有1/5的氧气,4/5的氮气,气瓶中的氮分子在高压下会融入神经细胞,而造成不同程度的麻醉性,大约停留在水下30多米一小时以后,压力就会让人体产生氮醉的麻醉现象。所以,当潜水者在水中要停留相当长的时间时,就必须以氦气取代氮气,按照适当的比例使用氦氧混合气体来潜水。并且,从水下上浮到地面,也必须在不同深度停留一段时间,避免得“减压病”。

15年不间断探索“水下谜洞”
自从崔勇探得石燕岩下有一个规模庞大的采石场后,石燕岩洞穴便名声大噪,很多潜水爱好者纷纷来到这里,进行洞潜。石燕岩已然成为西樵山最著名的景点。裸露在地面上的石祠堂、石屏风、石天窗、一线天等地质景观,都颇具观赏价值。
石燕岩也吸引了来自全世界的洞潜高手前来探险。2007年,十多名国外知名的洞穴潜水专家带着大量昂贵的专业设备来到西樵山,他们携带的用于深海的水下拍摄设备,一套都几十万元。为了确保安全,潜水团队决定,先由技术好的第一梯队先下水,先布线,标出路径。然后,第二梯队进行细致的调查和拍摄。
从狭窄的洞口进入洞穴之后,顺着台阶,潜水员来到洞底。一个壮观的采石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几名外国潜水员纷纷惊叹“marvelous(非凡的)”,石燕岩水下遗址的很多震撼照片也就此曝光。
从2006年至今,崔勇对西樵山石燕岩“地下龙宫”的水下考古断断续续经历了15年。崔勇对石燕岩洞穴的水下探测,一般在冬季进行,因为冬季气温较低,可以在潜水干服中穿上毛衣,不至于失温。岩洞内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水温很低,只有12度左右,即便是夏天,入水也感觉刺骨,必须穿潜水干服。而干服穿起来非常麻烦,光穿好就需要40分钟。“如果夏天潜入,衣服还没穿好,就已经浑身湿透了。所以,我们基本上都是冬天下水。”

石燕岩洞内由石头砌成的实灶台
早前,记者曾跟随潜水人员全程直击过他们下潜的过程。潜水设备关乎潜水者在水下的生命安全,所以,都是潜水者自己检查装备的情况,每一颗螺丝都马虎不得。潜水服由潜水衣、保暖衣、潜水靴等组成,还有潜水刀、潜水手电等设备。水下灯具分为聚光和散光两种,聚光灯具比水下手电的传统力强,反光灯具主要用于水下拍摄使用。
每次下水,崔勇面色平静,心中又有少许激动。他说,作为科研人员,自己进行的是水下考古,而非探险。所以非常严谨,要形成学术报告,还要回答很多学术问题。“我的初衷不是到水下寻宝,看水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水下考古的初衷从来就不是这个。”崔勇说。
这个洞穴是人工开凿还是天然洞穴?这个洞穴会不会是矿工们对一个天然洞穴进行开凿而形成的?这个庞大的采石场,如何会被水淹没?对于这些谜团,崔勇通过十多年的水下考古,终于有了答案。
“采石工人们辛辛苦苦采集的石材为何没有带走?唯一的解释就是,出现了意外。就是他们采石时把地下泉眼打穿了,短时间内水喷上来,很快把洞淹了。就跟我们的煤矿工人在挖煤时出现了透水事故是同样的道理。所以,岩洞水位一直保持到现在。因为工人们在采石时保护措施做得很不错,比如,有竹梯、台阶,可以确保他们第一时间逃出去,所以这个采石场才没有出现透水事故,现场也没有发现人的遗骨。”
崔勇说,西樵山作为古火山,上有天湖,下有地下河,矿工们们在在开采石头时打通地下河,形成现在的水窟,并不奇怪。“你可以想象,矿洞瞬间被喷涌而出的大水淹没,矿工纷纷趁着脚手架或石阶逃生,采石场从此废弃,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静待后人解开谜底。”
期待把矿洞遗址打造成世界遗产
崔勇进行水下考古已经有33年,和他同一批的水下考古人员都已经陆续退休了,唯独他还坚持在考古第一线,至今他依旧坚持亲自下水。明年,崔勇就要退休了,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说起崔勇,曾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队员都形容他是“拼命三郎”。对一个水下考古项目坚持这么多年,对崔勇来说,这是家常便饭,这源于他对水下考古的挚爱。当初探测这个岩洞时,他还正值壮年,如今,他已经两鬓生出白发。在崔勇身上,你能看到一名考古研究人员对职业的“痴迷”和担当。
“水下考古,本就是慢工出细活,急不来。”崔勇说,虽然自己快退休了,但对石燕岩的水下考古,才刚刚开始,他的目标是先每一个洞摸清家底,然后再深入探查每一个洞穴里的文化遗存。
崔勇一直有一个愿望,想把在石燕岩遗址水下探测中形成的水下考古技术推广到其他水下考古项目中。
崔勇说,西樵山石燕岩测量包括水上和水下两个部分,他将石燕岩采石场遗址当做一组建筑对待,因为从矿坑遗留的水池、门洞、踏步、通道及隔墙等结构分析,具有建筑属性,只不过是减材建筑,相对外部边际线清晰的增材建筑不同,对减材建筑的内部测绘传统方法仅仅能够表现一个具体的二维平面,很难表述三维立体,因此对测绘提出了一个难题。
随着测绘技术领域的不断拓宽以及考古发掘对测量精度的要求,空间数据采集手段从传统的坐标测量仪器如全站仪、断面仪,逐渐往整体空间数据获取设备上转移,例如架站式激光扫描仪、航空雷达、结构光扫描仪,相比这些传统的测量技术,空间数据采集技术具有极大的技术优势,特别是在数据采集方面,具有高效、快捷、精确、简便等特点。
陆地的激光静态扫描生成的点云数据为光波数据,水下的三维成像声呐点云数据为声波数据,西樵山石燕岩遗址具备了陆地和水下双重属性,所以采用了不同的测绘方法,地面三维激光扫描获取的点云数据和三维成像声呐系统获取的点云数据坐标系统不统一,无法将两者直接应用,必须将二者转换到能使用同一软件打开的格式,再通过软件进行手动拼接。这种数据融合技术最终使得水上、水下点云数据坐标统一,在统一个坐标系下,完成石燕岩水上水下的激光点云和声呐点云数据的完整拼接。“这套水下考古测绘数据融合技术也算是我这15年对中国水下考古学科建设的一点贡献吧。这种技术在以后水下考古项目中都能用。”崔勇笑着说。
对于国际上的水下考古项目,崔勇早就滚瓜烂熟。他表示,西樵山石燕岩水下遗址项目,条件成熟时可以将其开发成水下博物馆,让游客进行沉浸式体验。甚至可以申报世界遗产。他也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肖欢欢 实习生:李苑梦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肖欢欢 实习生:李苑梦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肖欢欢 实习生:李苑梦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