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后》导演徐蓓回忆许渊冲: 他是一个很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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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湖边思索的许渊冲

“在我心里,他是可以永远活下去的人。突然,许渊冲先生就走了,原来他也会离去。有一支蜡烛熄灭了,我的心里空空落落。”6月17日上午,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去世,得知消息后的导演徐蓓,在朋友圈中写下这么一段话。

徐蓓是电影纪录片《九零后》、以及纪录片《西南联大》的导演,2017年与2019年,徐蓓曾两次前去采访、拍摄许渊冲。“一次是在他的夫人照君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一次是在他的夫人离世之后。”在徐蓓的镜头下,许渊冲与他往常面对文字记者时的状态一样真实:比如他会毫不掩饰地夸自己“(西南联大)理科有杨振宁,工科有王希季,文科有我”;他也会吐槽大一时期老师们的授课方式;他甚至还会抖出同学巫宁坤“英语很好,但是法文不行,他的法文挨骂啦,我三年级的时候才念法文,99分;他的法文成绩才70几分”……

谈及许渊冲,徐蓓最大等感受就是他的“真”。“不管大家说他狂也好,但是在我看来,他的狂和坚持,其实都是一种真实的表现。他的身上有一种非常珍贵的孩子气。”在接受广州日报记者采访时,徐蓓如是说。

许渊冲,1921年生;1938年,年仅17岁的许渊冲就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入西南联大,与许渊冲同过班的同学有很多,其中不乏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两弹一星”元勋王希季、朱亚光,以及著名作家马识途、翻译家杨苡等,这些人物都融进了徐蓓的镜头里。

在电影《九零后》上映前夕,广州日报记者得以在广州专访了徐蓓。而电影刚开幕不久,100岁的许渊冲却离世了。借专访中徐蓓导演对许渊冲的回顾,我们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天真而孩子气的“90后”老人。

他非常善于自我肯定

2017年,在许渊冲家中,徐蓓第一次采访到他。彼时,96岁的许渊冲和妻子照君一同生活在北大畅春园的一个老旧小区里,水泥地面、老式桌椅,家中最大的“物件儿”便是成堆成叠的书籍、词典、日记、手稿等;房间内还放着一些老照片,比如他年轻时的单人照、他自己与杨振宁、王希季的合影等。

许渊冲戴着眼镜、拿着放大镜坐在一个被书籍挤得满满当当的桌前。采访还尚未开始,许渊冲突然问徐蓓:“你们这个采访要怎么进行呢?是你问我答,还是我来说自己觉得最重要的内容?”徐蓓一听就乐了,回答他:“您就说您认为最重要的内容吧。”

哪知,许渊冲听罢突然嗓门大了一倍,“我觉得最重要的内容啊,那就是翻译啊!”,随后他介绍自己是“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能同时将中国古典文学与英法经典名篇在不同语种中间互译的,古今唯他一人而已。

甚至在采访中,许渊冲评价了外文系包括其他系的很多同学,“但中心思想就是他比他们都强。好不容易说巫宁坤英文好了,然后还要搭上一句‘他的法文不行’,就是一定要告诉别人‘我是最好的’、‘I am the best’。”徐蓓说。

有人说许老很狂,但是在我看来,其实这也是许老善于自我肯定和自我鼓励。比如他会说‘许渊冲的翻译是最好最棒的’,是‘空前绝后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听他这样表述,一开始我们还真有点不习惯,感觉和之前采访那些谦逊的老人家们不一样。但到了后面,大家都由衷地觉得老爷子太可爱了,就是一个很真实、人见人爱的人。”徐蓓笑着说。

     许渊冲在家中接受徐蓓采访

他喜欢对人敞开心扉

徐蓓第二次去许渊冲家拍摄时,一共拍摄了6个小时,从许渊冲的家中一直拍到了他授课的学校北京大学。在最后,徐蓓曾提出个请求:她想拍摄一个镜头,许渊冲在湖边像往常一样散步,学生们迎面走来的场景。“因为当时许老的腿脚不太灵活,他需要扶着两根拐杖才能够行走,如果是其他的老人,可能别人会拒绝,但是他却非常听话,坐着他平时去学校时的那辆电瓶车的后座,带我们去到了湖边。”

在徐蓓看来,许老是一个对年轻人很友好的人,他喜欢对别人,尤其是对媒体敞开心扉,“他不会掩饰什么,而是会主动往外发散他的能量和想法,甚至有些直来直去。”不过在那一个散步的镜头持续拍了几十分钟后,许渊冲就开始嘟囔:“我要回去看报了,你们应该去拍我翻译的画面。”

他此生唯一的工作就是翻译

许渊冲对于翻译的热爱延续了他的一生。“老爷子非常高产,他的作品质量也很高。即便是2019年我们再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已经98岁高龄,但是依然可以看见他在非常认真地翻译王尔德的作品,字斟句酌,把自己的脸无限贴近电脑屏幕。

但徐蓓透露,实际上,从2017年到2019年间,许渊冲实则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同他相濡以沫的老伴照君去世。

“我其实当时挺震惊的,我有时候不太敢想象许渊冲先生怎么面对这种家庭的突然变故。因为许渊冲与他妻子的感情非常好,照君很崇拜许渊冲。一开始我们也做好被许老拒绝采访的心理准备,但是当我们去的时候,就发现打开门还是那个特别小的屋子,那时候他正在吃早饭,就是一块奶油蛋糕,好像脖子上还垫了一个东西,他就像一个小朋友。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两年的时间他真的变化好大。” 

而那两年期间,徐蓓拍摄的好几位“90后”也都相继去世,其中就包括著名翻译家巫宁坤。巫宁坤是许渊冲的老友,关于老友去世的消息,还是徐蓓在2019年拜访他时才得知的。当时,徐蓓第一次看到许渊冲的失落,他就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们这班儿都没有了慢慢都……”

之后,徐蓓也才从保姆那里了解到,照君去世后,许渊冲的睡眠便开始有些不太规律,他常常整晚地翻译、写作、看书,到早上五六点才睡。“但是他的习惯是一样的,就是每天早上起来,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他此生唯一的工作就是翻译。”甚至在几年前,许渊冲曾想翻译出版一整套莎士比亚全集,已经出版了十几本了,但之后因为精力不济就搁置了。

许渊冲翻译的第一首诗是林徽因的《别丢掉》,诗中写道:“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100岁的许渊冲,把那份真保留到了最后一刻。

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 程依伦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 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