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6月17日上午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从事文学翻译长达六十余年，许渊冲的译作涵盖中、英、法等语种，翻译集中在中国古诗英译，形成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2010年，许渊冲获得“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8月2日许渊冲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2018年8月，记者来到位于北京大学畅春园的一处小屋中，拜访了许渊冲。虽然身体不便，但老人还是亲自到门口迎接。许老当时说，自己一直有个“小目标”，就是在百岁之前要翻译完莎翁全集。这个“小目标”最终还是没有完成，但老人却走了。

许老向记者介绍自己的作品

百岁高龄依然爱吃奶油蛋糕

许渊冲说，自己的作息现在非常不规律，累了就睡，醒了就翻译。夜深人静时，分外情形，他就会工作到凌晨三四点，但一旦睡下，有时又会睡到中午11点才起来。

记者问许渊冲，天天熬夜，搜肠刮肚，是否觉得辛苦，许渊冲哈哈大笑。“怎么会辛苦？翻译是和作者的灵魂交流，有时突然灵光闪现，涌现出一个好词来，浑身每个毛孔都感到舒畅。这是一个创造美的过程，很兴奋，不会闷和辛苦。”

  照顾许渊冲的保姆小芳告诉记者，许老的作息总体上还算规律，早上一般都在9点钟以后才起床，起床后做广播操，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吃早饭，一般是豆浆、稀饭等，到了下午五点，散步到海淀公园，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他还骑自行车过去。到晚上七八点钟吃晚饭，晚上十一点再吃一顿，比如芝麻糊。如今97岁的许老像一个老顽童，喜欢吃甜食，比如奶油蛋糕、芝麻糊，以及口味重的食物，还喜欢吃方便面，尤其爱喝冰糖雪梨饮料。在记者采访期间，许老好几次拿起桌子上的冰糖雪梨饮料，用吸管咕咚咕咚大口喝，看起来美滋滋的。小芳赶紧提醒他，“医生说你要少吃甜食”，许老哈哈一笑：“我在饮食上就这点爱好了，戒了还有什么乐趣？”

  为何爱喝冰糖雪梨水，原来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许老告诉记者，大概在1960年，当时是三年自然灾害，当时能喝上冰糖雪梨水非常不容易，当时要是每天能喝上冰糖雪梨水，简直是最开心的事情。新婚不久的两人经常步行很远，到处找雪梨做冰糖雪梨水喝。近60年的相濡以沫，冰糖雪梨水成了夫妻俩之间最甜蜜的回忆。2018年6月，相伴60载的老伴先他而去，再也没有人做冰糖雪梨水给他喝。每次喝起冰糖雪梨水，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妻子。

保姆小芳说，许老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去公园锻炼身体，看到孩子们开心地玩耍，许老也会在旁边安静地看着。许老是个特别重感情的人，自从老伴离世后，他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就差了一些，胃口也差了不少。有一次，许渊冲在房间翻看自己和妻子年轻时的照片，若有所思地发呆了很久。“他心里其实特别思念自己的妻子，只不过他从来不说出来。”

许老自己下楼去公园

“我不比杨振宁差”

早在1942年，许渊冲从西南联合大学毕业时，就翻译了自己的第一本著作，英国剧作家约翰•德莱顿的《一切为了爱情》。“这本书翻译出来后，还没来得及装订，有个女同学很喜欢，她就把头上绑头发的丝线拿下来装订我的书稿。”上世纪50年代，只有翻译毛主席的著作才是安全的，他又将42首毛主席诗词翻译成英文和法文。没想到，这却为他招来了“一百鞭子”，原因是“歪曲毛泽东思想”。造反派用树枝打得许渊冲没法坐凳子，夫人照君只好找了个救生圈，吹足了气，给他当椅子。

但这并未打消他对翻译的热爱。在西南联大时，许渊冲和杨振宁是同学。尽管许渊冲被很多人说“狂”，但对于杨振宁，许渊冲赞不绝口。“他是个天才。” 他说：“我记得大一期末考试，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只用一个小时就交卷了，还是班上第一。物理和数学考试，他经常考100分，不是100分也是99分。”

1957年，同学杨振宁得了诺贝尔奖。许渊冲觉得自己不能落后，在外语领域也要搞出名堂。到1958年，他又陆续翻译了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小说《哥拉•布勒尼翁》，秦兆阳的《农村散记》。“我当时37岁，杨振宁当时得了诺贝尔奖，我当时有4本译作，在翻译领域取得的成就和他取得诺贝尔奖是对等的。我并不比杨振宁差。”许老笑着说。

直到1978年，邓小平访问美国，许渊冲托人建议邓小平将《毛主席诗词》带给美国总统卡特。

许老家的书架

“我不是狂，是自信”

许渊冲将自己的人生总结为：“五十年代教英法，八十年代译唐宋，九十年代传风骚，二十一世纪攀顶峰”。从1958年到1978年的20年，由于历史原因，他的翻译著作数量一直停留在20本上。等到邓小平出来主政时，他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要将译著数量提高到20本。

1987年，许渊冲英译《李白诗选一百首》出版，钱钟书的评价是，要是李白活到当世，也懂英文，必和许渊冲是知己。1994年，他的中译英《中国不朽诗三百首》在英国企鹅图书公司出版，这是该社出版的第一本中国人的译作，顾毓琇先生赞扬此书“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实为有史以来第一”。更让许渊冲颇为自豪的是，他的译文国外很认可。1999年，他的中译法《中国古诗词三百首》在法国出版，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称作“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样本”。英译《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英译《西厢记》被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

“自豪使人进步，自卑使人退步”——许渊冲家里高挂着这样的条幅。“我们要有点外国人的那股狂劲。我的翻译最好，为什么要扭扭捏捏。”许老爽朗大笑着说。

“音美、形美、意美”，这是许渊冲在翻译界提出的“三美论”，也是在“信达雅”基础上，对传统翻译标准的具体化。认为翻译应忠实原文的人，指责他的译文与原文意思不符。尽管曾因此得罪不少同行，许渊冲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有“许大炮”的绰号。但他并不在乎“大炮”的评价，还自称“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我狂吗？没有啊。人家做不到，我可以做到，这算狂吗？这是自信，不叫狂。”

许老的“狂”劲也体现在他的名片上。名片上写着“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惟一人。”许老说，他就是有这份自信。“全世界能把中文翻译成英文、法文，再把法文翻译成中文，并且出100多本书，我是第一人，60年过去了，我还是第一人。” 他评点自己的翻译水平：“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

因为这种“狂”，在翻译的世界，许渊冲有时有些孤独。“我这样的，两千年来没有第二个”。正如他在自传《逝水年华》中所说：“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将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百岁翻译完《莎士比亚全集》的“小目标”终究没完成

哪怕在97岁高龄，许渊冲依旧笔耕不辍，每天保持1000字的工作量。太快了眼睛不行，因为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使。“如果白天见了客人，像今天我见了你，耽误了两个小时，今天夜里我就要补回来。否则，这翻译任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了。我要活到100岁，把莎翁全集翻译完。”许渊冲说，夜深人静时，进入翻译的世界，是他最快乐的时光。“我每天如果不拿起笔翻译一些东西，就感觉少了些什么，连吃饭都没有味道。翻译就是我的命根子。”他说，“百岁前一定要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不过，他这个“小目标”，后来却中途搁置了，因为翻到了不喜欢的剧本，“莎士比亚有缺点，并不是完美的。”许老后来又在写一本《百年梦》，是对之前自传的补充。

虽然狂劲十足，但聊天中，许老时刻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许渊冲告诉记者，在翻译领域，中国的水平已经完全不比英美差，甚至高于英美，我们必须有这个自信。“北极光奖颁给我，是对中国文化的肯定，也是对中国翻译水平的肯定，也是对我翻译理论的肯定。我拿这个奖是代表我们中国的翻译界的拿。”

他时刻忧虑的是中国文化如何走出去。在他看来，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关键是翻译，翻译正确，打破文化隔阂，让外国人看到我们真正好的东西。“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这件事需要大家共同来做，我只能尽我所能。我始终认为，应该让我们中国文化之美，也成为世界之美，我们翻译家完全有条件做一些事情来推动。”

2021年4月18日是许渊冲先生的百岁生日。北京大学举办“许渊冲先生翻译思想与成就研讨会”，庆祝许老百岁眉寿。那时，许老身体尚可。他在座谈会上说：“在座诸位的重要任务之一，是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让世界文化更加光辉灿烂。”

就在上个月初，本报记者还曾联系许渊冲家人，表示希望和老人家再见一面。家人表示，老人家身体最近身体不是很好。等到老人家身体好转后再见面。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许老逝世的消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许渊冲先生，一路走好。

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肖欢欢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蔡凌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