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逃逸的第3只杭州富阳金钱豹仍没追到，但相关责任人已经浮出水面。

5月10日，杭州举行金钱豹外逃事件新闻发布会，称金钱豹所在的杭州野生动物世界（以下简称：杭野）存在严重瞒报行为——4月19日，3只未成年豹已经出逃，但所在园区负责人直到5月7日晚在事情败露后才供认。

此时，距离豹子失踪过去了19天。

也正从5月8日早上起，杭野宣布闭园，还不知情的公众开始进行“云抓豹”，为走失的豹子时刻揪心。

公众在短短几天，见证多次反转—— “图文不符”“前后矛盾”的回应与资讯，让人错乱。

5月10日，杭州首次召开的发布会披露了更多信息：3只同龄豹子中，1只由园方4月21日通过自主搜寻，用麻醉枪捕获；第2只则在5月8日下午，野生动物世界附近的山上寻回。

这是官方机构首次对外公布第1只豹子的捕获过程。

“第2只是由猎犬（追回），大家通过网上一些视频可以看到。应该说这只豹子的生命体征还是好的。” 杭州市政府分管副市长王宏在发布会上说。

暴露在公众视野的第2只豹子，恰恰加剧了人们对“瞒豹”事件中怀疑和不信任情绪。

5月8日，救援队员受访说，“豹子被狗咬死”，但富阳区宣传部17时38分辟谣称，豹子未死，系“麻醉”抓捕豹子。

与此前有巨大偏差的是，参与搜捕的红十字狼群救援队表态称，狗没咬豹子，豹子咬伤了四五条狗。

5月8日晚，央视探访金钱豹拍摄的视频再度引发争议，网友看到豹子“满含泪水”，由画面质疑其“右后掌疑断裂缺失”。

当地政府部门对此否认，“不存在类似情况”“夜间拍摄角度导致”。同时邀请专家评定得出结论——系“外伤，趾甲可能丢失了”。

几次关键事件的否认和反转，让逃逸的豹子成了最牵动全国人心的生命体。这不只关系到人类个体生命安全，一个城市对待动物、自然的理念，恰恰反映了其文明的程度。

如同杭州市林水局局长钱美仙在发布上说的，5月7号晚得知情况后，她下达的两大要求是：“高度重视群众安全，高度重视舆情。”

由金钱豹引发的舆情危机，是过去有关人员反复遮掩和支支吾吾的后果。

用谎言解决谎言，自然是信任扫地。改善的良方不难得出——有力的整改，坦率的认错，结构性的调整。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实现信息公开透明的前提上。

豹子丢了，最早却没人认领。

5月2日至3日，杭州转塘街道龙门坎村茶农祝师傅几次在杭野附近的午潮山上，发现了疑似豹子的踪迹。

与豹子四目相对后，他怕自己被攻击遭遇不测，就用手机拍照，给亲人“留念”。

这一举动却意外戳穿了瞒报豹子“逃逸”的事件。

他的直观感受是：豹子在这一带可能有大半年了，因为同村有三四个人都曾见过，只是不如他近距离。

5月6日，祝师傅所在的转塘村村民报警，“金钱豹外逃”由此发酵。

辖区派出所当日证实，工作人员已前往现场搜寻，但一无所获。

只是在那时，无人肯承认“丢豹”。

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答复所有媒体时使用同一口径，“没有（动物）出逃” 。尽管很快，5月7日晚20时，离杭野直线距离800米的别墅区，一只豹子的身影被居民院子的监控拍下。

然而，据杭州副市长王宏通报，即便是在5月6日，面对相关政府部门的询问时，杭州野生动物世界同样否认了丢豹事件。实情直到5月7日晚23时30分，主要负责人才被迫上报。

公开所有信息、对外承认错误也非相关人员第一时间的反应。

杭州野生动物世界先在5月8日早上10时发布《关园通告》，称因园区发生安全问题需及时处理和维护，暂停开放。

有微博网友当时抱怨，闭园却不提早通知，“带着全家来玩却扑了空”。

随着富阳区宣传部在5月8日的披露，人们第一次知道，走失的豹子一共有3只，目前还有2只在逃。而这几头豹子，都来自相关影像拍摄地附近的——杭州野生动物世界。

直到5月8日下午17时许，第2只豹子已经被捕获，杭州野生动物世界才正式发布《致歉声明》，承认瞒报。

它给出的解释是：“前期，因考虑到出逃的未成年金钱豹攻击性较弱，担心事件公布会引起恐慌，未及时公布有关信息。”

简要概括为：豹子的危害不如公众的惊慌来得社会影响力大。

这样的致歉引发公众的激烈反对：“漠视生命”“就想挣钱”“只会睁眼说瞎话”。

岭南师范学院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陈道海告诉南风窗记者，被圈养的豹子基本无野外捕猎能力，能成功捕食的可能性很小。但在其极度饥饿状态下，不排除对人类造成威胁的可能性。

而在5月10日，杭州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费跃忠公布调查细节时说，金钱豹逃逸后，公司法人张德全开会要求，园内所有人禁止对外上报。

“上报将影响五一流量。”

出于对金钱的追逐，动物园放任了金钱豹危机的蔓延。

酿成错误的源头，按照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供述，是人的疏忽。

杭州市政府5月10日通报称，猛兽区繁育场饲养员韩某、王某泉到金钱豹笼舍打扫卫生时，违反安全操作规程，致使3只圈养低龄金钱豹外逃。

据南风窗记者统计，2016年、2017年厦门、广州的动物园分别发生猛兽出逃事件，理由分别是园区搬迁、饲养员隔笼操作不当。但两者都在事发时及时报警。在与警方的合作下，逃跑的兽类于当日被追回，处理时长不超过6小时。

陈道海告诉南风窗，动物园对于预防野兽脱笼一般有多级防护措施，包括兽类饲养员、外部巡逻员等多重检查关卡。兽类出逃至园外的情况“十分罕见”。

巨大的安全疏漏在3只豹子外逃事件中暴露无遗。更骇人的是，凭一己之力，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瞒报19天，将失误酿成大祸，最后致全杭州市民陷入恐慌。

杭野算的一笔账，是五一假期的收入。

富阳区政府官网公开消息显示，今年“五一”假期，该野生动物园累计接待游客9.77万人次，日游客量接近2万人次。

由该园区多个价位的门票平均每张180元估算，它在五天假期挣取了1758.6万元。

而公开资料显示，2020年疫情期间，该动物园日均入园游客达1.2万人次。

按照2020年的日均人数，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瞒报豹子外逃的收获是——19天的门票收入4782万元。

近5000万的收入，换来的却是无可估量的人力代价和恶劣的社会影响。

王宏5月10日通报称，为了搜寻走失的金钱豹，杭州市紧急调集特警、护林员、专业救援队、动物园工作人员等4000余人，热成像无人机450架次，猎犬（搜救犬）85条。

对待动物、公众生命的漠视，是杭州野生动物世界大胆行径的背后逻辑。

2017年初，宁波雅戈尔动物园发生老虎伤人后，该野生动物园还曾接受采访说，和很多传统行业一样，无论国内国外，动物园都有一套完整而细致的安全体系。

“游客只要遵守园区规定，注意警示标志，自身安全是一定能够保证的。”

它自信于建立的游客与猛兽之间的安全屏障，却在四年后直接将兽类置于山野，与人类有最无间的距离。

这其中，最让人心头一紧的是，如果不是祝师傅的无意之举，拍照“留下证据”，杭州野生动物世界从未想过主动坦诚。

矢口否认后，继续光明正大地赚取流量。

5月10日，杭州政府召开的发布会，让蒙在鼓里的公众总算认知了部分基础事实——关于杭州野生动物园和地方政府在对待民众生命健康的不同态度。

但这一不到50分钟的主动澄清，一个尚未释疑的环节是，发现豹子逃逸后，有关部门以何种思路将其寻回。

5月8日起，参与“云抓豹”的公众们顺便也“云监督”了杭州当地追捕金钱豹的手段。

网络流传很广的一段视频，引发极大争议。视频中，几只比特犬等烈性犬将豹子团团围住，并将其咬住。被围攻的豹子朝外嘶吼，并用身体作出反击。

而视频拍摄者则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近，边拍摄，边喊道：“咬死它，咬死它。”

这段15秒的视频成为众多动物保护人士以及公众愤怒的源泉。使用攻击性强的烈性犬，追击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很多人眼里，这是不顾金钱豹死活，以抓捕为目的的行动逻辑。

从业渔猎的微博大V“ChefGian”认为，猎犬的基本素质应为围而不攻，快速找到猎物，将其围起来或者逼上树。

而猎犬不应是烈性犬，而是性格温和、易于指挥的追踪犬。

教授陈道海也表示，使用烈性犬搜捕兽性动物的可行性，需看人与动物所处环境具体分析。如果在可允许条件下，最佳方法应为发射麻醉枪，因为“对动物的伤害最小”。

成功抓捕第2只豹子的，是杭州市红十字狼群救援队龙羊猎人搜救分队。该民间组织日常工作是捕猎野猪野狗、清除野猪夹、救援被夹群众等，也就是说，对待搜捕保护动物的经验天生不足。

5月8日晚，面对记者为何用烈性犬搜救豹子的提问，杭州市红十字狼群救援队队员邵琦表示：“我无权奉告。”

邵琦他更乐意聚焦在搜救4个小时就找到豹子的成果，并坚称：“猎犬没有咬（豹子），主要是在叫。豹子没有受伤，狗受伤了。”

网友看到的影像却与相关人员回复并不一致。5月8日，央视夜晚探访金钱豹拍摄的视频，网友看到豹子“满含泪水”，由画面质疑其“右后掌疑断裂缺失”。

面对“打脸”证据，前者只愿意坚持自我，“不存在这一情况”，将公众的猜测当成过度解读。

杭州市拱墅区亮点宠物医院院长辜草告诉南风窗记者，相关视频现场光线不足，有可能影响外界判断。但以他的经验来看，金钱豹的右脚掌大概率已经“缺失”，今后无法修复，“可能会跛行”。

富阳区宣传部则在5月10日邀请专家出镜解释，评定其仅受外伤，“趾甲可能丢失”。

不过，相关释疑视频并未拍摄金钱豹腿脚的特写。

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的态度面对公众的质疑，得到的回应注定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半信半疑”的群众心态。

值得深究的问题，不会因为有关部门的遮掩让人停止发问。

面对大型动物“逃脱”事件，动物园和地方政府是否具备足够的应急预案和专家人手、科学高效的常态管理制度又是否已经建立，这是受伤的第2只豹子带给杭州的疑问。

下一次给我们教训的，希望不是第4只、第5只未公开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