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清明，总是浸润在一种潮湿而温润的氤氲里。

这时节，岭南人是要“拜山”的。拜，指拜祭；山，指坟墓。

北宋时期，孟元老以“清明节”统领上巳、寒食、清明三节。

而后，在珠江春风润化下，岭南人将中原祭祀礼俗揉进岭南烟火，衍生了“担祭品”“插山旗”等各种独特习俗与鲜活粤语俚语——“有咩留返拜山先讲”道尽家族议事；“唔好‘见山就拜’”暗含祭祀禁忌；“屈尾龙拜山”暗讽搞风搞雨……

这些俚语，既有“激死老豆搵山拜”的诙谐警示，也有“家山有福”的深情期许，更有“‘拜山’不过三代，上坟不过末时”隐喻文化传承——礼俗在变，根脉永存。

“金猪”献祭

广府人会在清明前夕把“鬼怖木”（即柳枝）插在祖宗牌位和门口，以避野鬼；祭扫完，要买一个吊有纸蛇的风车擎回家。民间传说，纸蛇代表“坟龙”，会保佑全家消灾得福……这些旧俗，如今广州人鲜少这样做了。

古今的习俗即便有小变动，但“食不厌精”的广府人，“金猪”祭祀至今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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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猪”踏上“拜山”路时，它就不仅是祭品，更多的是传承饮食智慧与祭祀习俗。

南越王墓中出土的两件大小不同烤炉，就是两千多年前广府热尔制作烤乳猪的一个印记。“金猪”源于北方烤乳猪、精进于“麻皮乳猪”，如今它的烹制技艺还在不断改进。

传说，清嘉庆时清明前后，两广总督阮元邀请当时的大士绅潘仕诚到府中品赏府中北方厨子独创的“脆皮烧乳猪”。

潘仕诚立马被吸引住了。只见盘中装的是一只小猪仔，重不过10斤，肉质酥香，皮脆化。

“食要趁热。”阮元招呼潘仕诚取过筷子挟菜呷酒。

潘仕诚连声叫好，立即向阮元请求制作办法。

潘府厨子学后，不久还创制了“麻皮乳猪”，极讲究的食法：分两次上席，先吃猪背皮，再吃剩余部分的皮和肉；佐以白砂糖甜酱等配料，妙不可言。

阮元称赞：“此味当传百世。”

自此，"金猪献祭"渐成成俗，清明宴上乳香缭绕，既慰先祖又悦今人。

故事仅为传说，却道出广府人的“金猪”祭祀——祭祀与美食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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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猪”祭祀，可追溯至西周“太牢”礼制。

当时列为“八珍”之一的“炮豚”，指的就是烤乳猪。猪、牛、羊三牲并献，象征天地人三才。但为何独“金猪”成为广府清明的灵魂？答案也许就藏在东汉杨孚谏言“三年通孝”的奏章里。

传说，道光四年春，道士李明彻欲在珠江龙脉交汇之处建一座纯阳观。

阮元却提笔在观址旁圈出一方空地，笑道：“此处还缺座孝元祠。”

“孝元祠？”李明彻捻须沉吟。

“杨子敬当年谏言‘三年通孝’，使岭南孝风绵延千年。”阮元说。

李明彻闻言，忆起道家典籍载“忠臣孝子皆神仙”，杨孚虽非羽客，但其功绩已入仙班。若能将儒之忠孝与道之玄妙相融，岂非天作之合？

“阮大人高见！只是这祠堂规制……”

“不必拘泥形制。”阮元挥毫泼墨，“前殿供北帝镇守，后堂立杨孚、崔与之二公像，让忠孝之气与仙家祥云共绕梁间。”

孝元祠落成揭幕那日，阮元特意命人抬来整只“金猪”祭拜。

当人们扛着“金猪”踏上“拜山”路，它的油脂浸润着杨孚的孝道改革，阮元的祠祀构想，以及李明彻的仙道信仰，最终凝结成岭南人“慎终追远”的精神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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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分猪肉”。

“拜山”后，广府各族氏的族老会将“金猪”分给各家各户，谓之“分胙”，表示福荫及庇护已由祖先带到各家，“食过‘拜山’肉，一年到头无病痛”。

相传，北宋时，珠江沿岸清明节“拜山”兴起。沙湾镇的何氏家族，每年清明、族内成员成群结队雇“紫洞艇”，从水路到广州小北浦涧濂泉拜姑嫂坟。当何氏族人乘“紫洞艇”浩浩荡荡驶向姑嫂坟时，“孝思”丝竹飘出，珠江两岸的百姓无不驻足观望。

何氏四世祖何德明忙于朝廷公务,常年在外。

姑嫂二人在家伺候老父。老父病重时,姑嫂晨昏不眠,衣不解带。何父身亡后,嫂嫂也撒手人寰。小姑悲恸之至,亦与嫂同日而亡。

何德明将姑嫂合葬于白云山三台岭何父之墓附近，并立下"清明必祭"的族规。

这一“姑嫂同孝”的佳话，成为广府孝道文化的经典注脚。

何氏族人乘“紫洞艇”祭祖，也极具广府祭祀特色之一。

那会，广州作为通商口岸，在西关荔枝湾及黄沙珠江岸边一带，商人云集，花舫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紫洞艇”（即“花舫”），不同于风月场所的“牡丹舫”，舫上设有戏班乐曲班社、一群能歌善舞的花舫妹。

时至今日，虽然“紫洞艇”已难觅踪影。但“太公分猪肉”仍在延续，演绎“孝悌传家”这一古老训诫的现代诠释。

“心安处”，即是家 

“肩挑一担，竟日往复，歌声不歇”。

这是清代黄遵宪在《山歌题记》中描绘客家妇女的清明场景。

客家人是汉民族南迁的一个民系，从中原迁徙到岭南岭北，主要分布在梅州、河源、韶关、惠州等地。

北宋末年，客家先民为避战乱，扶老携幼翻越南岭山脉，在赣闽粤交界处的山地扎根。

他们在辗转逃亡过程中背上祖先的骸骨，即“背祖骨”，以免抛离祖上遗骨一任异族他人蹂躏。等找到了新的安居处，会马上寻风水宝地，将骸骨擦拭干净，置于“金斗罂”，重新安葬。

迁徒奔波南下，他们无暇顾及传统的祭祖节日，只好在安居的同时，厚葬先人、立祠堂，以缅怀与致歉。

对于客家人来说，清明不是一个“拜山”的好日子。

一则清明正值春耕大忙，祖坟、家墓又多；加之旧时耕地极为有限、讲究风水，祖先葬于离住家较远各个山头之上。二则旧时客家人生活较为贫困，春耕得生产得投资，缺钱物置办祭品。因此，很多客家人在清明日往往只会在家里给祖宗烧炷香，等天时地利的好日子，才会携子女“拜山”。

客家人“拜山”形式简单凝重，但该有的流程一点也不马虎。

“先挂血纸”，捧起染血的黄表纸、铲土压纸，泥土与血迹交融，似中原故土随南迁脚步落在此山。

供品按古礼摆放要莱前酒后，左鱼右肉，果饼如星。

大公鸡要配带整副内脏，要有鸡血一块，拜祠堂绝对不能用蛋鸡母鸡。

焚香时，青烟载语入云，三跪九叩，鞭炮炸响，纸钱化蝶，思恋随风。

他们“拜山”立春启幕，清明达高潮，延续至谷雨；立夏过后扫墓谓“祭野鬼”，故必在立夏前完成。祭祖先祠堂后坟山，两环节相扣。祭祀完毕，族人齐聚“清明宴”，畅叙族情，缅怀展望。

粤北客家人会折几根“清明枝”、一把红杜鹃，从侧门回宗氏大厅燃放鞭炮，叩拜神位；

梅州客家人把淋过雄鸡血的花纸放在墓碑额上，用石头压住，摆上供品，站着祭拜，行三献礼，献酒三次，焚烧纸钱后再辞神跪拜；

饶平客家人清明必举大型“醮盆”（即祭祖），敲锣打鼓、打八音、放鞭炮；

惠州客家人拜山时，如有旁观者(称“打吊望”)，主家往往会赠送一些物品、饼食或红包等给他们，以让他们日后对墓地有所关照。妇幼必佩戴香包，辟邪去秽……

那被土块压住的草纸，是客家人将中原春种在岭南的执念。

时代变迁，客家人的“拜山”也在悄然更新。

他们走得太远，故乡已成远方，但祖训犹在耳畔，“走得再远，也要记得铲地。”如今，游子们用视频直播参与祭祖，无人机航拍祖坟风貌，碑文与扫码可听的山歌隔空对话……传统与科技交融，让思念跨越山海。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寻一“心安处”，于新故乡，祭奠先人。客家人血脉的根，早已超越地域，深植于心。

“纸马铺”入黄土

道光《遂溪县志·礼仪民俗》定格了粤西清明祭扫的鲜活场景：

“清明目，折柳枝悬厅，并插两鬓，日‘明目’。

设席祀祖先。前后数日，载酒肴登墓祭扫，男女俱行，挂纸培土，祭燕而归。其尝产广者，多宰猪分胙。”

越人尚鬼，“葬信青鸟家言”，最敬重祖先。

粤西祭祖称谓各异，如吴川人谓之“铲山”，电白人唤作“扫山”，雷州人称为“培墓”。虽地名更迭，然黄土之下“入土为安”之执念千年未改。很多宗族会手持火把“拜山”，从第一座山到最后一座山、然后归家，意为薪火相传。“纸马铺”习俗也在这火光中流转、载着血脉记忆在灰烬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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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梦华录》载“诸门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叠成阁楼之状”的宋俗，在粤西演化为扎制三层“阴间别墅”的“金银衣纸”祭祀奇观。

当东汉蔡莫夫妇在洛阳城导演"纸钱救妻"的闹剧时，或许没想到这出营销大戏会在两千年后演变为粤西的"阴阳时尚发布会"。

唐代王建笔下"三日无火烧纸钱"的寒食场景，在粤西升级为纸衣纸屋的"阴间奢侈品展"，纸佣侍立、家电俱全，甚至配有“冥界房产证”，构成完整的幽冥生活图景。

宋代"冥通银行"的纸钞创意，被岭南匠人改良成手凿往生钱的匠人绝技。

明清时期，纸马铺兴起，金元宝、纸衣、纸屋等祭品渐趋精细，满足“阴间生活需求”。

“纸马铺”习俗源于商贾募客、僧人化缘的“以纸代金”传说。

世人皆知纸灰非金箔，却仍执于焚纸寄思。这恰与敦煌454窟壁画中唐代仕女焚“泉台宝钞”场景呼应，阴钱、纸锭、纸衣等祭品应有尽有。

粤西茂名等地至今保留着凿刻“往生钱”的古法，老匠人执着于每张纸钱上的铜钱印痕都需单数，暗合“阳尽阴生”的古老智慧。

随时代变迁，纸祭品也追赶时髦。从最初的“冥币”“手镯”“鞋帽”等到“电视机”“笔记本电脑”“豪车”等现代生活用品皆可扎制成纸物焚化，制作十分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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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祭义》有云：“春祭曰礿”，清明祭祖本应崇尚自然，重在诚心。

粤西清明祭扫，素有“众山”（宗族先辈）与“私山”（至亲家人）之分。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依然执着地将“纸马铺”送入黄土，那份刻进血脉的虔诚从未改变。

茂名人“拜山”必“大动干戈”。“山”路途遥远，族人一般雇数辆贴着书有“某氏祭祖”的大巴，浩浩荡荡前往；

雷州人祭品用上肥鹅、鸭蛋、蟹等；

肇庆“拜山”时，家族德高望重的人会奏乐和读祭文，讲述祖先功德，激励后人；

台山人爱鸭蛋切成两半，用蛋壳装酒饮毕，把蛋壳留在山中，以装“风水”；

罗定人“拜山”从前一晚12点开始，需带上火把（因安全问题，现用电筒），山上山下有一条“火”龙蠕动。

时代更迭，清明祭品不断翻新。“存折”“储蓄卡”等纸扎祭品栩栩如生，虽看似“生人哄鬼”，却饱含对先人的思念。而今文明祭祀蔚然成风，鲜花祭奠、书信寄思、电子祭祀、家庭追思会等新风尚崛起。祭祀不一定非要烧纸，关键是“心意到”，只要怀着敬畏和感恩的心去缅怀祖先，就是最好的祭拜方式！

岭南人“拜山”，“拜”藏庄重与亲近，“山”含血脉与根魂。

祭扫贵在诚心，不在形式。无论焚香烧纸还是静默追思，只要心怀敬畏与感恩，便是最好的缅怀。

文：​​黎燕雄

本期配图均为AI制图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张佐仪